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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風(fēng)鱸魚

2024

09/10

09:24

來源

江南晚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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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莼鱸之思

  秋風(fēng)徐徐地吹起來時,就到了吃鱸魚的季節(jié)。無錫菜場里的鱸魚身價悄悄地提高了,夏天的鱸魚大約賣16元至18元一斤,秋天則會賣到20多元一斤。對于無錫人,鱸魚屬于比較高檔的魚類,價格始終高于鯽魚、鰱魚、鳊魚、草魚和青魚,我常去的一個魚檔,每天可以賣掉近百條鯽魚,鱸魚卻只賣十幾二十條。

  鱸魚是中國人餐桌上的美味,并是最有文化的魚之一。中國最有文化的魚,首推鯉魚。鯉魚跳龍門,不僅是中國人的人生理想,而且蘊含了中華文明的一大源頭:以黃河為母親河的中原文化。中國人辭舊迎新用的年畫上,胖娃娃抱著一條大鯉魚是經(jīng)典的原型。其次就是鱸魚,莼鱸之思,說的是中國人的思鄉(xiāng)之情,蘊含了這個農(nóng)耕民族深刻的故土情結(jié)。如果要說第三條有文化的魚,應(yīng)該就是白魚了,莊子和惠子在濠梁觀魚,激烈爭辯“魚之樂”和“子非魚”的哲學(xué)問題,他們所觀之魚就是白魚,古人稱之為“鰷魚”。白魚是著名的“太湖三白”之一。

  最有名的鱸魚,出在太湖流域的三江之一:吳江。最有名的吃鱸魚的故事出在晉朝,距今至少1700年以上了。西晉司馬冏專權(quán)時,吳郡人張翰在他手下當(dāng)大司馬東曹掾。在一個秋風(fēng)驟起的日子,張翰非常思念家鄉(xiāng)的莼菜和鱸魚,竟然直接棄官南歸。據(jù)《晉書·文苑列傳·張翰》記載:“翰因見秋風(fēng)起,乃思吳中菰菜、莼羹、鱸魚膾,曰:人生貴得適志,何能羈宦數(shù)千里以要名爵乎!遂命駕而歸。”他寫下了著名的《思吳江歌》:“秋風(fēng)起兮木葉飛,吳江水兮鱸正肥。三千里兮家未歸,恨難禁兮仰天悲。”西晉亡于八王爭權(quán),張翰可能從司馬冏的所作所為看到了未來的危險,便更加執(zhí)著于堅守自由的心。有人問他:“卿乃可縱適一時,獨不為身后名邪?”張翰答:“使我有身后名,不如即時一杯酒。”張翰南歸不久,司馬冏就死于八王之亂,這是在公元302年。

  這個故事,使中國文化多了一個“莼鱸之思”的典故。李白《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》贊道:“張翰黃華句,風(fēng)流五百年。”歐陽修為張翰寫過一首很有感情的詩:“清詞不遜江東名,愴楚歸隱言難明。思鄉(xiāng)忽從秋風(fēng)起,白蜆莼菜膾鱸羹。”不僅表達了對張翰歸隱行為的理解和贊賞,也借用了“莼鱸之思”的典故來抒發(fā)自己的思鄉(xiāng)之情。蘇軾曾為吳中三賢(范蠡、張翰、陸龜蒙)的畫像各題一詩,題給張翰的詩謂:“浮世功名食與眠,季鷹真得水中仙。不須更說知機早,直為鱸魚也自賢。”很明確地說,不必去研究張翰是否看穿命運機緣,只是為了那條鱸魚,看破浮世功名,追求美味和睡得安心,也稱得上賢者。

  南宋名相李綱罷相之后,下半輩子在南方一帶宦游,再無回過無錫,但多次在詩中提及鱸魚的美味和對家鄉(xiāng)思念,如《莼菜》詩中寫道:“鹽豉欲調(diào)難并美,鱸魚兼憶詎非賢。”他在登岳陽樓誦孟浩然詩時,忽然想到太湖之濱的家鄉(xiāng):“鱸魚正堪膾,蟹螯亦可擘。”美味與鄉(xiāng)愁融匯一體。無錫文化名人邵寶晚年得罪權(quán)貴,告病回鄉(xiāng)之后,整理地方史料,興辦書院講學(xué),有一位朋友送他一條鱸魚,邵寶口占一詩答謝:“溪邊魚艇日相尋,誰遣鱸魚動我吟。我膾我羹人莫易,當(dāng)年張翰亦勞心。”表達了自己對朋友所贈鱸魚的喜愛以及隱逸生活志向的堅守。

  “莼鱸之思”的文化內(nèi)涵非常豐富,傳承至今已經(jīng)成為中國人對家鄉(xiāng)和親人深切思念的代名詞,而在古代文化背景中,它還表達了一種厭棄仕途、歸隱山林、維護個體人格獨立以及向往自由生活的愿望,張翰對家鄉(xiāng)莼菜鱸魚的思念,實際上是對當(dāng)時政治環(huán)境的逃避,他希望通過歸隱來擺脫政治危機,追求內(nèi)心的自由和平靜。所以,辛棄疾在《水龍吟》中寫道:“休說鱸魚堪膾,盡西風(fēng)。季鷹歸未?”張翰字季鷹,詞句表達了對歸隱生活的向往和難以實現(xiàn)。

  在“莼鱸之思”的豐富內(nèi)涵中,莼菜和鱸魚的美味是不可忽略的,美味是“莼鱸之思”中重要的元素,與思鄉(xiāng)之情、歸隱之愿相互交織,構(gòu)成了“莼鱸之思”的文化美學(xué)內(nèi)涵。白居易的《偶吟》詩曰:“猶有鱸魚莼菜興,來春或擬往江東。”就表達了他對曾經(jīng)工作過的江南的那些美味的心心向往。

  鱸魚秋季美

  白居易向往春天的江南鱸魚,張翰思念秋季的江南鱸魚,那么,春秋兩季的鱸魚究竟是哪一季更勝一籌?

  唐人張志和在吳興(今湖州)的西塞山下隱居,寫了五首《漁歌子》,表現(xiàn)漁翁休閑自得的生活情趣,也反映了江南水鄉(xiāng)春汛時段捕魚的場景。其中第一首最為著名,開篇就是:“西塞山前白鷺飛,桃花流水鱖魚肥。青箬笠,綠蓑衣,斜風(fēng)細(xì)雨不須歸。”讀著如此優(yōu)美的詩句,怎能不對鱖魚的美味生出無限渴望。其實,春秋兩季都是吃鱖魚的節(jié)令,鱖魚在春天的美味期主要集中在桃花盛開的時段,經(jīng)過了一冬的潛藏,開春后大量進食,因而最為肥美。秋季天氣開始變涼,經(jīng)過了夏季的活躍,此時鱖魚的肉質(zhì)最為細(xì)嫩,味道也更為鮮美。

  鱸魚以“吳江鱸”最為著名,據(jù)說以前吳江出一種四腮鱸魚,就是張翰思念的那種。鱸魚的身材比鱖魚修長,雖然也帶有黑色斑點,但比鱖魚少得多。鱸魚牙齒尖利,這表明它是一種肉食性魚類,但卻細(xì)密,不如鱖魚牙齒那般強大,這又表明鱸魚的肉食性不如鱖魚那么專一,鱖魚可以吞吃其他草食性魚類的幼苗,鱸魚只會吃點蝦米等細(xì)小的水生動物。肉食性是魚類肉質(zhì)鮮美的重要條件之一,鱸魚、鱖魚、白魚肉質(zhì)的鮮美都明顯超過草魚、鰱魚、鳊魚和鯉魚。

  鱸魚與鱖魚還有一個差別,鱖魚是淡水魚,鱸魚卻有河鱸魚與海鱸魚兩類,海鱸魚生活在近海區(qū)域。由于古代吳江是太湖向海洋排水的通道,這讓我猜想,從前的某個時間段,鱸魚是一種洄游魚類,后來因為自然生態(tài)發(fā)生了某種變化,中斷了從江湖到大海的季節(jié)性洄游。正是鱸魚的洄游習(xí)性,使宦游在北地洛陽的張翰被秋風(fēng)引發(fā)了思鄉(xiāng)之情。

  作為江南人的張翰,必然深知鱸魚的最佳美味是在秋季,白居易雖然宦游江南,出任過杭州刺史和蘇州刺史,但他更多的是惦記著江南的春天美色,他曾以江南好為主題,寫過三首《憶江南》,表達了對江南春天的美好記憶和深厚情感,所以他以莼菜鱸魚起興,想作江南春季游。

  我曾請教無錫的淡水漁業(yè)專家,他們證實了我的想法,說春天鱸魚雖然也很美味,但它們忙于繁殖的辛苦,這對于肉質(zhì)口感是有所損失的,經(jīng)過了食料豐沛的夏季的飽腹終日,到了秋季,才是鱸魚最為肥美的時段。

  無錫人鱸魚食法

  無錫人吃鱸魚的燒法很多,與別的魚類大同小異。常見的鱸魚燒法有:紅燒鱸魚,這是一種江南人家常燒法之一,將鱸魚煎至兩面金黃后,加入蔥、姜、蒜等去腥料和醬油、糖等調(diào)味料,燒至入味,最后撒上蔥花和紅椒粒增加美觀和風(fēng)味。干燒鱸魚,將魚煎至外皮酥脆,再與調(diào)料一起燒制,使魚肉吸收調(diào)料的味道,與紅燒不同的是,最后要收汁至干,味道自然亦是追求甜鮮的。檸檬烤魚這是一種適合年輕人口味的燒法,將鱸魚腌制后,放入烤箱烤制,烤制過程中可以刷上檸檬汁增加清新的風(fēng)味。豆豉香辣烤魚,將鱸魚腌制后,撒上香辣豆豉,烤至外皮酥脆,香辣可口,川渝口味,也挺適合當(dāng)代中青年口味。近年有一種粵菜做法的“焗鱸魚”也傳來江南,別具風(fēng)味,可惜尋常江南人家不太善用“焗”這一料理之法。

  鱸魚還有一種比較講究烹飪技藝的燒法:松鼠鱸魚。這是經(jīng)典的蘇錫菜,無錫幾家老字號如迎賓樓、聚豐園、無錫大飯店、矮腳樓等都有這道菜。做松鼠鱸魚,先將鱸魚改刀切十字花,拍上面粉油炸,擺盤呈現(xiàn)松鼠模樣,再澆上糖醋汁,口感外酥里嫩,酸甜可口。這樣燒的鱸魚,類似江南菜肴中的松鼠鱖魚,而且因為鱸魚的體型特點,其造型更像松鼠。但松鼠鱸魚的價格遠(yuǎn)遠(yuǎn)低于松鼠鱖魚,所以不少無錫家常菜館都做,以滿足一般大眾消費的需求?,F(xiàn)在無錫迎賓樓的松鼠鱖魚賣258元一份,松鼠鱸魚才賣108元。

  無錫人吃鱸魚多喜清蒸。清蒸是保留鱸魚原汁原味的最好方式。先將鱸魚洗凈后切花刀,用黃酒、蔥姜水、胡椒粉和食鹽等腌制15至30分鐘,然后將蒸鍋燒開,放入鱸魚蒸大約8分鐘左右,熄火燜一二分鐘,開鍋,在鱸魚上撒上蔥花,澆上熱油,若欲增加香味和風(fēng)味,可以在蒸魚時鋪上一些切得薄薄的火腿片。清蒸鱸魚體現(xiàn)了江南菜本色本味的特點,據(jù)說,清蒸鱸魚在無錫人的鱸魚吃法中占到80%以上概率。近年無錫不少飯店清蒸魚時會加蒸魚豉油,這就是粵菜做法了。比較本色的燒法還有鱸魚蘑菇豆腐湯,先將鱸魚用豬油煎過,加入蔥姜、蘑菇、開洋、嫩豆腐,大火煮開,中小火慢燉,燉至湯色乳白,加入胡椒粉,撒點蔥花,湯味鮮美,魚肉鮮嫩,極容易讓人吃上癮而放棄紅燒、干燒等法于不顧。

  2012年秋天,文學(xué)大師余光中先生從北京大學(xué)過來,在無錫小住將近一個月,在江南大學(xué)至善樓招待所的餐廳,我至少為他點過三次鱸魚,一次清蒸,一次松鼠鱸魚,一次是黃燜帶點湯汁那種。余先生很高興,他說秋天到了太湖邊是必須嘗嘗莼鱸之味的。他喜歡清蒸鱸魚的味道,說這才是真正的魚鮮。吃松鼠鱸魚的那次,他仔細(xì)端詳了一會,笑道:還有點像啊。隨后他與我聊起藝術(shù),說:藝術(shù)不就要講究一點似是而非嗎?含蓄比直白更有魅力。

  中國古代有食魚生的習(xí)慣,從史籍記載看,周朝人就吃魚生了,他們把活魚切得薄得透明,沾了醬吃。魏晉人也愛吃魚生,曹植在《名都篇》里寫道:“膾鯉臇胎蝦,炮鱉炙熊蹯”,前一句是說將魚生蘸著小蝦醬吃,后一句是說用老鱉燉了熊掌吃??梢姴苤彩莻€吃貨,也喜歡吃生魚片。張翰在洛陽思念的就是江南這道魚生“鱸魚膾”。北宋仁宗喜歡釣魚,釣到了魚,就切成魚生賞賜給身邊的大臣吃,美其名曰“水晶膾”。但在明清時期的文本中已經(jīng)找不到江南人吃魚生的記載了,這大約是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變化有關(guān)。吳江“四腮鱸”也不知何時消失于太湖的流水之間。所幸,這幾年看見報道,浙江人每年往錢塘江放養(yǎng)1萬多條“四腮鱸”魚苗。

  如果還想體驗一下張翰魂思夢縈的“鱸魚膾”,建議做水煮魚片,將鱸魚片成薄片,用小鍋沸水,略加焯燙,沾著自制的調(diào)味醬吃,本味鮮美或麻辣鮮香,均可自選。燙過魚片的鍋內(nèi),可以下一點莼菜、開洋和嫩豆腐,勾一點芡,滴幾滴香油。然后,對著窗外的秋高氣爽,靜靜地咪一點小酒,細(xì)細(xì)地品秋風(fēng)莼鱸的滋味,理一理心頭的各種縈繞。此情此景,獨自一人最佳。(吳歌 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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